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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3-5-14 14:46:5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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还有更遥远的记忆。我婆婆有着比共和国更长的生命史。她是见证人,却缺乏意愿谈论她的命运。或者是不愿回首,或者是觉得人皆如此,对其根源却一无所知。我婆婆懂计数,会写字。这是她后来引以为豪的谋生手段,又是悲惨命运曾经发生过的印记。这些奢侈的本领,在她成长的时代,只有富贵家庭的小姐才有机会习得。资本家依靠资本剥削无产阶级的剩余价值,马克思说。婆婆的父母在恐惧中自杀身亡,我妈妈说。一个新生的国家正在崛起,有着大炼钢铁式的热情,在不断对旧时代的杀戮中前进。
凭着我婆婆的谋生手段,我妈妈过了一个优裕的童年。所有少年都光着脚丫,在粗糙土地上奔跑的时候,我妈妈已经在家里穿好了新鞋,羞羞答答,略带不自然地踏出家门。无可避免地,那是许多惊奇的目光。我妈妈被起哄般地称为“小姐”,语气中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敏感,复杂的情绪。微风轻拂处,旧日的痕迹消散了。时代总是在更替,新鞋不再是资本主义式,腐朽的迹象;美的追求作为一种基本的,合理的欲望,在我婆婆的父母自杀多年以后,又重新获得了社会主义的默许。
“我想有了几千块积蓄,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了。”婆婆曾略带自豪地宣布。这句话后来成为了家族里的笑料,作为带有旧时代特征的荒诞想法。但假如我们换上经济学的眼光,我们便会从类似的叙述中察觉出异常的迹象:那应当是严重的隐性通货膨胀释放的结果。一万元曾经是中国家庭富裕的标志,现在却不足以在广州买下一平方米的居住面积。那是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的后遗症。不重要,也不值得记取。这是一个国家在进行探索。悲剧这次以隐秘的方式降临,积累的财富被悄然掠去了。我婆婆并没有察觉。波澜壮阔,了无痕迹。她仍然喜欢喋喋不休自己的人生哲学:别骗人,别被人骗。踏实,努力读书。她一年又一年地告诫我。
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。十月份的布卢明顿,周围已是前所未有的秋凉。在我的故乡,秋天只是存在于描述中的事物。落叶,秋风,寂寥。每天清晨,我裹上一件件衣服后骑车前去学校,迎面而来的是令人脸颊微微作痛的寒冷。每天手足冰凉地在路上飞驰,倘若足够幸运,恰逢整点经过一座砖红色小钟塔,它会响起震颤,清脆的钟声,在冰凉的空气中,如细碎的冰块在融化,带来心旷神怡的气息。驶近学校,路边偶然会有轰隆的声音。那是欢欣的割草机在前进。空气中泛起一阵草坪的味道。草坪还是永恒的浅绿色,树叶却已成另一番的光景:灿红,金黄,深绿。筑起富有层次感的画面。微风在明亮的光线间轻柔地穿过树桠,树叶倦怠地坠落。安静,平和。一切都层次分明地变化着,这是自然的诗意。中午以后,空气暖和起来,天地间满是静谧,浓白的秋光。
秋凉以后,野兔在倏忽间都消失了。松鼠则似乎将永远不懈地跳动。它们的毛发柔软,带着丝缎般的棕褐色光泽,在阳光下,闪亮地穿行于草坪中。布卢明顿的寒冷让他们显得迟缓。但它们总是警觉着。走近时,细微的声音会让他们为之一动。他们是四季里恒定不变的景色,代表生命力的精灵。人只在砌着深红砖块的路上熙熙攘攘,它们才是草地里一切的主人。然而,我也曾遇到过一只笨拙的松鼠。夜色宁静,凉风习习,我带着所有的脏衣服走向洗衣房。在天地之间,它站在灰色,裸露的水泥地上,在路灯下显得渺小,凄凉。洗衣服在前面的拐角处,它安静地坐在我的必经之路。我们默默对视,直到它显得不知所措。我停了下来。风在树梢,四无声息,小东西渐渐消失无踪。
而我仍然很少和美国人说话。有没有必要?没有,那自然是不必开口的。我对类似的小镇有天然的熟悉感,这是美剧式的风光景致。万事合乎寻常,自不必惊讶。 然而,也有意外的一次。那还是入学时的见面会,四处空空落落,没有多少兴致。我和一个美国的女生在一个角落里。彼此都在吞咽着干涩的火鸡汉堡。没有说话,只有远处起伏的各种声音。我正对着窗外,正午的阳光在树荫中影影绰绰,并不耀目。我有了说话的欲望。我看过去,她看过来,便是开始的仪式。没有寒暄,我难以置信地一直说着,说了很多。学者福山,历史的终结,绝望的主妇,我提到了许多名字,然而所有的喋喋不休都不过里尔克诗句的重复:“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中,总有古老的敌意”。六十年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,美国小镇生活带着惬意的幸福,却又同时陷入平庸的泥沼。平庸的幸福怎么能诞生激动人心的故事?这是现实的另一面。而中国,它远不够好,却又让人可以期望未来。她并不惊奇,只是点头听着。我停下,她开始说了。她说了芝加哥,说了贫民区,说了她的国外游历。美国也并不足够好,她强调。你可以去美国不同的地方看看,她建议。我记得交谈就是如此般进行着,只是往后已如同模糊的梦境,今日再无法清晰记起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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